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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潔白的胴體

  • 朱國珍
  • May 14, 2017
  • 7 min read

繪圖/鄒明貴

昨晚七夕情人節,農曆鬼月,持續好幾天逼近攝氏四十度高溫,深夜驟降一場雷陣雨,活活澆熄被炒作的摩鐵熱情,卻無法降低城市裡無處可逃的躁鬱。天亮之後,熾熱的光曬,穿透窗簾背面過期膠化的遮光布,瀰漫碎裂的縫隙,編織著迷路地圖。情人們紛紛甦醒,在一張張修練情愛的雙人床上,展演輪迴或出離的慾望道場。 清晨,一尊女體,裸背,橫躺於陋巷。 死者臉部朝下,一條天藍雪紡紗短裙墜落於膝蓋處,內褲完整,但是上衣掀開,裸露的背脊膚色如奶白皙,彷彿仍能釋放乳香。纖細的腰圍,是藝術家追求的曲線,大雨沖刷所有灰塵,沖不走意淫,濕漉漉的潮氣,彷彿正在蒸發尋歡過後的體液。女體最迷人的部位是小腿,幾乎沒有半點贅肉,纖細的線條,延展到左腳底,腳趾尖懸空勾住一只高跟鞋,黑色亮面錦織材質,與皮質鞋底烙印Made in Italy的英文字,透露死者生前的華麗。 負責指揮偵辦的女檢察官,低頭凝視死者。 「報告檢座!」 一位年輕的員警,手裡拿著一個行動電話,造型老舊的2G手機正不停地響著童謠小蜜蜂的音樂。 「好奇怪,命案現場發現這個行動電話,是唯一沒有被大雨淋過的證物,而且還用這個什麼年代的音樂?嗡嗡嗡,嗡嗡嗡,大家一起勤做工………」年輕帥氣的小警察說。 小警察正沾沾自喜於獨特的音樂天賦,檢察官卻在一瞬間,抽走他手上響個不停的行動電話,冷冷看一眼:「怪不得我找不到我的電話,原來它掉在這裡。」 小警察楞傻在原地,望著眼前這個偏愛穿著連身娃娃裝的女檢察官。 「喂?」女檢察官接過電話之後,微微轉身,她的長髮遮住臉龐,只讓人看到嬌翹的鼻尖,和咀動的唇形。 「找誰?……我就是。……什麼?我沒錢。我已經告訴你們一百遍,我是窮光蛋,掃把星,叫我投資只會把你們公司帶衰倒閉,你還想不想分年終獎金?找我是沒用的。要是你們公司有年紀介於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的小鮮肉,心地善良,樂善好施,正派規矩,身高超過一八○,我還願意接電話聊聊。要不然,我會養小鬼把你們公司的底細全部抓出來。」 這通推銷電話打斷女檢察官的思緒,也擾亂了第一時間抵達命案現場的靈感。法醫走向女檢察官:「她現在才剛剛出現屍斑,眼角膜尚未發生混濁,屍體也還沒有僵硬,估計死亡時間大約七個小時左右,往前推算,應該是昨天深夜十一點到一點之間。陰道有挫傷,下體出現分泌物,要採回化驗。由於沒有明顯外傷,死亡原因必須解剖或驗血之後才能知道。」 法醫的話還沒說完,幾隻電視台的麥克風突然橫矗在他面前,麥克風上的泡綿與塑膠標籤頂住了法醫的下巴,耳邊響起類似昆蟲集體振翅的迴音: 「是自殺還是他殺?」 被頂到下巴的法醫根本無法說話,原本臉型就有點厚道的他,在鏡頭上看起來好像用嘴含住麥克風。四周的警察似乎習慣了攝影機的存在,把這一切當作是命案現場的標準作業程序,無人出面阻止這群記者。 「檢座……檢座……。」拾獲女檢察官手機的小警察匆忙跑來,低頭私語:「她的家人來了。」 耳尖的記者立刻舉起麥克風,彷彿殭屍聞到活人氣息,生鮮肉味控制腦波,在第一時間集體備戰,準備啟動屍速列車。 事情顯得愈來愈不單純,原本處於被動的警察,突然主動聯合起來,正以人牆圈住湧進的媒體記者,將他們隔絕在死者十公尺以外的距離。 「長官!為什麼要這樣?讓我們進去看一看嘛?看一看又不會怎樣?」一位資深的報社記者,已經嗅出不尋常的氣氛。 沒有回應的警察,組織人肉盾牌,阻擋任何想要偷窺的人群。 女檢察官回到法醫身邊,死者已經披上白布,殺人或被殺的真相,只有證據能說真話。 一個皮膚白皙的男子,站立在死者的身旁,他的表情哀愁卻自制;也許因為還沒睡醒的關係,穿著帽T和運動褲的他顯得很疲憊,遠勝於失去親人的悲慟。 「死者是任職電視台的新聞主播,叫做林瑩潾,這是她的先生。」偵查隊長說。 「你們住在附近嗎?」女檢察官問。 「不是,我們住青田街。」白臉男子的聲音有一點顫抖,他的頸項特別纖細,柔若綢緞,他微微震動聲帶的說話方式,彷彿讓氣管跳蚌殼舞,一開一合,上氣不接下氣。 「林小姐昨天幾點外出的?」 「她昨天一早出門,說要去上班,就沒有回來過。」 「你們最後一次說話是什麼時候?」 白臉男子沉默一會兒,黯然回答:「上個月。我們一起回爸爸媽媽家吃飯。」 「現在已經是『這個』月底。」女檢察官不解:「你們一個月沒對話?」 白臉男子低頭。 「還住在一起嗎?」 白臉男子點點頭。 「感情方面呢?」 「很好……我們結婚十年多……。」 「我們需要你到警察局做筆錄,本案符合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一十八條死者為『非病死或可疑為非病死』,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嫌疑犯,你能理解嗎?」 「檢座,他是以前……那個……立法院長的兒子,剛才院長已經來過電話了,我想……。」偵查隊長有點為難。 「所以死者是院長的媳婦?」一向沒有多餘表情的女檢察官,難得皺起眉頭。 她抬頭看天空。命案現場是一處防火巷,斑駁的圍牆,兩旁儘是大樓後陽台和逃生門,視線裡滿佈晒衣架冷氣機與排油煙管,高聳的建築物遮住了光,夾縫中看到的仍然是陰霾。 「深夜十一、二點,她為什麼要來到這裡?」女檢察官心想:「這條巷子走出去,是一個正在整修中的大賣場,附近雖然熱鬧,但多數是晚上下班就變得冷清的辦公大樓。兩百公尺外有幾間簽注站和網咖,或許會湧進一些人潮。她深夜來到這裡,為了什麼目的?」 偵辦刑事案,推理的首要考量就是「動機」,也就是「誰能獲利」?通常不外乎情色錢,這是三種超能力,激勵人們趨向至善或至惡的能力。 「檢座……。」偵查隊長打斷她的思緒,說:「記者越來越多了,我們讓林瑩潾的先生先回去休息吧!」 女檢察官點點頭。此時,小蜜蜂的手機音樂再度響起。 「好!了解。」女檢察官總是果斷回答每通電話,除了Cold Call。 她過去偵辦過行銷人員電話陌生開發(Cold Call)的案件,明白業務員的辛苦,這種工作經常是學校剛畢業的社會新鮮人,或婦女二度就業的機會,如果Cold Call與對方通話時間沒有超過一分鐘,就不會列入績效。女檢察官通常會耐心回應這種電話,當然,用她自己的方式。 剛剛掛斷電話沒多久,警局分局長和兩個男人一同走近命案現場。在封鎖線外,一群原本正在滑手機、吃早餐、補妝、自拍的年輕記者們,紛紛騷動起來。 女檢察官識得分局長,這個轄區過往多出現詐騙案,這還是第一次為死人交手。但是另外兩位男士,非常陌生。 「我們聽到消息的第一時間,就立刻趕過來。」說話的人是新聞部白經理,也是死者的同事。他的聲音沉厚,國字臉滿溢笑容,擠在眼角唇邊的線條,卻過度溫柔到令人忍不住起雞皮疙瘩。 另一位年輕的男士,有張奶油小生臉,齊眉的劉海,唇色天然紅,乍看之下,真像從韓劇裡走出來的角色。 他遞給女檢察官一封信,說:「今天早上在她辦公桌上發現的。」 這封信已經被拆開,黏合處的雙面膠顯然沾染觸摸的指印,帶點骯髒。檢察官抽出信紙,看著藍色原子筆手寫歪曲的字跡:「我要讓妳吃臘腸,幹妳幹到左鄰右舍都幹譙!如果妳今晚不來,我會跟著妳行走到天涯海角,用妳的血換我的心,吃掉妳的靈魂肉體,真正融合在一起。」 她看完之後,把信紙折疊好放回信封,檢查郵戳,竟然是民國一○六年三月十九號,距離今天近半年前。 「檢察官,有什麼新發現嗎?」分局長問。 她瞧著遞信的奶油小生:「請問貴姓大名?」 白經理搶著回答:「他也是我們公司的主播,昨天晚上帶班播報夜間新聞,收工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兩點,今天早上又來支援晨班……。」 「白經理,感謝你的配合,我只想知道這位男記者的大名。」女檢察官表情冷漠。 「我叫盧耀文,我真的不是故意的!」 「那一件事情故意?」女檢察官問。 現場立刻陷入異常的安靜。這些作新聞的人何其敏銳,瞧那些政客對著麥克風說出的任何一個字,一句話,都可以被媒體演繹出各種奇情推理,更何況現在是面對一條人命的謀殺案! 「我承認看過這封信,我不是故意的,大家都這麼做。」盧耀文收斂起帶笑的嘴角,問女檢察官:「她真的死了嗎?」 女檢察官點點頭。 「上次見到她還有說有笑……。」 「她是個愛說笑的人嗎?」女檢察官問。 「其實也不是……我的意思是……世事難料,不是嗎?」 「有時候會有一些徵兆的。」女檢察官回答。 「妳說那封信嗎?」盧耀文又提起那封可疑的信件。 「也許吧!」女檢察官不願意透露太多想法,她總是簡短回答任何人的問題:「我需要一份新聞部所有員工的名單,以及昨天最後與林主播工作的同事名錄,還有她固定搭檔的對象,以及最近有來往的採訪對象。」 女檢察官說完話之後,轉頭,剛好與新聞部白經理、盧耀文的眼神相遇,她發現這兩人並不哀傷,彷彿躺在地上的女體是一個充氣娃娃,玩過即丟的塑膠人偶。 當女檢察官穿越封鎖線離開現場時,媒體記者瞬間快步移動,推倒欄杆,PE材質的黃色警戒線被踩在地上,覆踏著大小不一的黑色鞋印。這次他們團團圍住的是分局長,他的頭被埋在麥克風泡棉和各式各樣的電視台招牌,只看到分局長微禿的腦頂門,彷若練功練到氣集天靈蓋,從那裡,冒出硬漢般的聲音:「將責成專案小組,限期破案……。」 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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